红尘客栈01
、、给心头淌过的 @临江酹月
诸位看官，且听我说：青山脚下，红尘客栈。
那客栈，坐落在滚滚红尘里头；那青山，自盘古开天辟地来便岿然。千百年沧海桑田风雨招摇，山始终屹立于偌偌天地，屹立于茫茫云海，未得牵连世故，一身孑然，倒养成个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，半山腰往上都没于云深处，不问市井烟火。青山青山，因着山上树木郁郁苍苍四季常青才得名；顶上积雪经年长存，更添其一往情深。
青山脚下绿水伴山行出数百里，东流到海，一去不回。后来谁人悄悄开了间客栈，匾额上书红尘客栈四字，金箔光鲜，笔如游龙惊凤。来往多为江湖客，行色匆匆，夹带一身风霜，被岁月抚平棱角，眉眼间少了桀骜，多几分寡淡。大抵人海沉浮几遭都厌倦，春秋寥寥，凭风而过；日头年复，星月消瘦。
很多人打马走过，很多人选择停留。红尘逐渐成为四海为家的心安处，各色铺子张罗起来，里头铺主都是红尘里的伙计。最早是个茶铺，说是铺，说白了就是个棚，在客栈边上用木头支了，茅草铺过，便算落成。里头摆几条板凳，多张说书案子，再添红泥火炉，放了新茶慢慢地煎，听沸水咝咝地作响，直煎出漫漫的茶香气，将人魂儿魄儿一并勾去。
里头有个说书的，姓王，便是他开的茶铺。名字早模糊不清，其主也不甚在意，大家只管他老王老王的叫。老王穷得一清二白，开铺的本钱还是赌来的。他曰小赌怡情大赌伤身，自此便金盆洗手，安心养生。
老王原先是个道士，来路不小，别人都敬他一声王道长。不知道谁先带头喊的老王，本意不佳，但老王听了只是笑，说曾经也有个人这样叫他。那人是江浙水乡出来的好人物，眉梢眼角俊俏得很，挥袖转身端的是风流倜傥，打个寒噤能抖落一身灵气，口音是南方独树一帜的软糯清甜；他唤一声，心里头能直酥痒着化开，像烟波浩渺，涟漪荡漾，用手轻轻划开去，似心尖儿一抹水痕，散去愁思，消逝在春风里。
客栈里的老客听了都唏嘘，打趣说哪家小姐经得起这样夸，英气逼人，谪仙也似。老王笑着摇头说，不是哇，人是位翩翩公子哥儿，气定神闲架个二郎腿儿嗑瓜子那种，你们这样笑他是要生气的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他生就一副好皮囊，出落得又水灵，可好看。晓得那篇么，有匪君子，说的正是他。俗气？哪儿能呢！再适合不过。
老王说起故人来便没完没了，精神抖擞，话匣子开了言语便如决堤的洪水般滔滔不绝，其他时候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恹恹样子，像霜打过的茄子，直发蔫，顶一双硕大的黑眼圈，好似永远睡不醒。老王穿着与红尘格格不入的道袍，缝缝补补好多年，洗了太多次，原先的藏青都隐隐泛出了鱼肚白。他说那人叫青，和红尘依偎的这座山同名。他说青的头发很好看，是春来江水绿如蓝那种纯粹，干净，不染尘埃。
青的眉眼生得极好，眉山目水间涵盖尽世间风月，犹有天上白玉京的风姿神韵。他第一次遇见青，是江南烟雨不及的美丽；原来姹紫嫣红，统统错付斜风细雨，失了颜色。
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，老王翻来覆去说了千千万万次，诸客耳朵都磨出了茧子，没半会儿就失了兴致，自顾自说别的去了。老王回过神来，叹口气，拿起手上账本正欲继续算账，却突听人道：后来呢，后来他和你……怎样了？
怎样了，老王喃喃道，向店门外头望去，灰濛一片，水汽潮湿。眼下是清明时节，天公作美，雨也欣然，飘飘忽忽落下来，亲吻着山石草木，飞禽野兽，再悄无声息地化开丝缕，义无反顾地嵌进泥土里头。能怎样呢，青山千岁高枕无忧，可世上难逢百岁人啊。
天青色等烟雨，而我在等你。
王也没带伞，半路突遭临头大雨，来势汹汹；猝不及防，淋个正着。一身狼狈，夹起尾巴，匆忙躲进人家檐下。正发愁的功夫，门吱呀一声开了，走出个春衫玉冠的公子来，手里拎把油纸伞，看到他愣一愣，旋即面上盈盈，笑意如掬水月一捧，亘在王也面前，眼波流转千万回，无缘无故地请他进屋去。王也有点发怵，问他：公子认错人了罢？我一介过客，不敢入府叨扰。那人便笑开，嘴边酒窝浅浅，很有些可爱：便是在等你呀。
他身上有股草木的香味，后来才晓得伊是草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。王也不便再推辞，跟人进屋坐下，看人沏茶，功夫也一流，动作如行云流水，很是赏心悦目。屋里香炉熏的很好闻，烟雾袅袅着从镂空旋出，颇有自在飞花轻似梦之感。
公子怎么称呼，王也呷一口茶，问道。茶是上好的新茶，其味甘苦而缠绵，合衬江南朦胧的湖光水色。敝姓诸葛，单名一个青，太白诗云‘朝成青丝暮成雪’的青，道长直唤便可。
诸葛青说这话时正点着灯，神情专注，低垂眼睫，睫毛纤细而漂亮，像一排倒扣的小金佛手般密密匝匝。烛火影影绰绰着，在他衣襟上跳动。青，王也重复了一遍，感到春来的生机，感到扑面的苍翠。
欸，在呢。诸葛青眨眨眼，很有些俏皮劲地问道：道长又怎么称呼。说这话时神情俨然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，神采飞扬着直上柳梢。我么，姓王，单名也。王也有些仓促地答。那末，王道长，还请你多指教。必然的，只是不知公子请我来府上有何贵干。
这个……是家父的意思，我却也不晓得的呀，诸葛青眉间微皱道。正说话间，一位年长的老仆进了门，向两人规矩地行了礼，毕恭毕敬地向着王也道：王道长，府上老爷有请。王也点点头，老仆便做出请的手势，率先出了屋子。
王也跟在他后头，有些茫然无措，行出两三步回头望一眼，发现诸葛青仍站在原地，笑眯眯的样子，像精怪的狐狸。见他回头，又向着人粲然一笑，当真摸不透的少年心思。眼下人生地不熟，举目四周，却只有这一人知晓名姓。
怎么办，王也将求助的眼神投过去，像是要抓住这唯一的一根稻草。
别怕，我、等、你。诸葛青动动嘴唇，无声地回道。
诸葛家是官宦世家，祖上人才辈出，声名显赫，最出挑还要数武侯诸葛亮。这一代的家主也是个能干的精明人，很有威望，王也见了只觉面善，才想起是原先武当时的掌门故交，还曾一道切磋过棋艺的，竟好巧不巧误打误撞到。
诸葛家主一副笑吟吟的和气样子，同王也寒暄几句，亲切问他此行何地，为期几何。王也一一如实禀了，说自己这次游历乃一时兴起，也未定来去何处，只是心中挂念远在京城的双亲。更何况拘于闲云野鹤的清淡日子，实在有些索然无味，便颇为冲动地向掌门告了下山。那敢情好，诸葛家主笑道，若不嫌弃，便在府上住段日子吧。京城离此处已很近了，眼下又近元宵灯会，不妨歇脚下来，赶个热闹，我定好生招待。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，王也回礼道。
家主又问了掌门近况，叹说当时势风云叵测，朝野之上勾心斗角比比皆是，唯恐天下不乱的大有人在。边境战事吃紧，百姓也被剥削的紧了。他话语里很有几分荒凉意味，王也不问世事久了，也不好妄加评论，只静静听着，好半晌才道：若真到那一天，家主便携同家眷上武当罢，战事波及不到那里。
我倒是想，只怕没那么容易。诸葛家主叹道，我虽懂得明哲保身，小心行事多年，仍难免有人想参上一本。庙堂之上浑水太深，倒不如江湖之远自在逍遥。荣华富贵万般皆过眼云烟，若能同寻常人家一般粗衣淡茶，岂不乐得逍遥自在！
王也不晓得怎么接话，只点点头附和。
罢，罢，还是不说了。天色不早，先叫庭翁带你去房里末？庭翁便是刚才领你来的那位。屋子已吩咐下人收拾过了，缺什么直说便好。王也忙谢道：多谢家主，盛情难却了。
无妨的，诸葛家主摆摆手，忽又想起什么道：对了，想必道长已见过犬子？王也笑道：自是见过了，便是他领我进的贵府。贵公子好相貌，五官清秀端正，让人看了舒服得很。
嗨，道长谬赞了。阿青他打小便是个皮的，礼数不周的地方，还请王道长多多担待。诸葛家主起身行礼，王也急忙回礼道：贵公子天资聪颖，家主不必过谦。不，家主摇摇头道，过慧易夭，这孩子有些太争强好胜了……若真能让人省点心又该多好。
